2018-03-15

Life after Y...


我的好友 突然過世了。

她很年輕,事情發生得突然,沒人能承受。當消息傳到我耳中的時候,我人在遙遠的南方大陸,一路流著淚輾轉飛了 20 小時回到台灣,再怎麼樣不願相信,都在途中漸漸接受。回到曼谷轉機的時候,雖然心情盡失,但已經在思考接下來能做什麼了。

我和 認識超過十年,大概算是那種不需要確認彼此關係的關係。我們兩邊工作都很忙,但就算很久沒說上話,一旦電話拿起來就能切入重點,從來不用閒扯,不打哈哈。我在手機裡翻找與她最後的通聯紀錄,是一個月前我和她確認一件工作上的小事,她簡短的回覆後,我說「喔好,謝了」,然後她回了「anytime ❤」。
那個愛心,就是我們此生對話最後的句點了。

我稍微有點後悔在最後的對話當中沒說了更有營養的話,例如她是很棒的女孩,例如我很愛她,諸如此類的;那些平時有人這樣說,我都覺得是在閒扯的話。

說真的我沒有準備好要把那個愛心就當作句點,否則我至少會回個愛心給她。Kind of just to let her know.

我抵達台灣的時候,所有儀式都已經結束了,我沒有機會正式說再見。大學時喜歡的影集 Six Feet Under 裡,經營葬儀社的 Fisher 總是對喪家說,喪禮可以視為一個說再見的機會,我一直沒有理解那是什麼意思,現在突然懂了:儀式其實是為了活著的人辦的,和逝去的人是一點關係都沒有。理性披著一身黑色刺亮的短毛皮,縮在天花板的角落這麼說。你以為在世的人還能為她做什麼,才不是呢,儀式只是為了讓你們心裡舒坦才做的。她再也無痛無感,才不在意什麼儀式不儀式的呢。

一週過去後,我回到城市的生活步調,工作上大小挑戰不斷,好像馬照跑、舞照跳,而我沒有被Y的離開影響一樣。然而我和她的所有連結,逐漸從生活的各個方向浮現出來,我平常沒有注意到的小地方,原來到處都充滿了她的痕跡。我睡前喝的清酒,是她有一次從日本幫我帶的。我臉書的顯示圖片,是在她家的晚宴上拍的。我戴著有名字縮寫的耳環,是她說在香港隨手買的。有人說起我兒子長得很成熟,我回答「我們一家都是臉老起來放的」。啊,想到了這句話最初是她說的。我說不上來為什麼一直在哭,只覺得以前在的,現在卻不在了,很奇怪。

我以為情緒都收好藏妥當了,週末朋友帶著小孩來家裡玩,我一眼認出她手上拿的媽媽包:那是好幾年前 拿來的某個品牌限量版,我用不到轉送給她的。我譴責無法專心面對客人的我自己,轉頭又在廁所默默掉淚。

就是這些細微的地方,讓我突然走到哪都覺得刺痛;好像和她一起度過的這些平實的小回憶,決定一起吸收我身體裡的水分,突出表皮,生成紅腫的水泡,輕輕碰到都痛得眼淚直流。「啊,原來我們真的是很好的朋友呢。」好像現在才發現一樣,我的生活中原來盡是 的身影,轉身擦到桌角也痛得流淚、把手伸進口袋也痛得流淚。我簡直無法工作。

理性黑著一張臉尖銳地說,奇怪了啊,你的奶奶過世,你都照樣出國出差,一位朋友過世卻不能工作了,微妙啊。

我沒預料到 離世會帶給我這麼大情緒上的影響--誰會料到呢--而到底誰料到她會突然過世呢,說真的。

黑色的理性說,你所謂的「朋友」關係,到底是什麼呢?
你們沒有親屬關係、不帶扶養義務,如果沒有商業往來的話,你也不是利害關係人,所以她過世的時候,其實沒人有義務通知你。
你們幾個月說上一次話,一年吃上兩次飯,嚴格說起來,你的日常行程甚至沒有因此改變。
那麼,你的情緒反應是合乎情理的嗎?
她的家人都沒說話,你站的是什麼位置,夠格說上一句話嗎?

若要說這件事對我而言有什麼正面意義,大概就是強迫我去思考了所謂「朋友」到底算是什麼關係。我這樣問的時候,心理師滿臉困惑地說,你到底是怎麼生活到現在的啊?

我基本不會為了私人的事情主動去連絡別人。我總覺得,大家都很忙,沒有正事的話不需要特地去打擾別人,而所謂的「正事」的定義就是工作。於是,我有聯絡的人就是當時工作上有往來的人。我從未想過哪些人算是朋友、好友或是 BFF 什麼的。

這幾天,我想起了有些我心裡覺得很熟,但從不曾主動聯絡的朋友們,其中有些人和我的時區相差 或 16 小時,他們有時候只是丟來一句沒頭沒尾的「how are you?」而我幾乎是無意義地回覆「good! how are you?」之後,對話就停住了。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的溝通極無效率,對話歷史中就只有目的不明的句子和貓或孩子的照片,現在才發現他們在做什麼。這純粹就是一種 checking in 的行為:腦子裡浮現你這個人的時候,確認一下你還活著,還過得去。大家都是這麼做的,只是我沒有學到過。

和我之間的連結,顯然比我以為的還要強。和我連結這麼強的人當中,十個我有十個是不曾主動聯絡的。於是我一個一個的打電話、傳訊息,假裝稀鬆平常地問 how are you?然後突兀地(還好這很符合我的一般風格)追問大家有沒有去健康檢查。這些人不像我以前收到這種問候時表現得那麼困惑,他們不但回答我,而且還延續了對話;他們理解我在 checking in

今天是 3/15,是我接到消息的第 14 天,也是第一個我想到她之後沒有哭的日子。說真的,我還是想念她,還是覺得這世界有她比沒有她來得好。我喝著她買來我家的酒邊打字,想著我大概比她知道的還要願意為朋友付出吧。真希望她能早點告訴我需要我做什麼啊。

2017-06-28

記憶

就是說,那些只有你記得,而其他人都遺忘了的事情,讓人感到特別哀傷。像是只有你一個人被遺落在了無邊無際的夢境裡,在漫佈星塵的虛空當中,遠遠看著你愛著,或愛過的人們,漸漸走遠,一個一個去過他們自己的生活,漸漸變老。

他們終究會忘記你,還有你們之間的故事。而你還一直留在這裡。

2016-12-06

路人的意見

以他人的視角,當然可以輕鬆說:
你的決策是錯誤的、你的判斷不是最好的、你的策略有可笑的漏洞,三歲小孩也看得出來。

那是因為他們是他人,他們不知道你蒐集到的資訊,你為了其他利害關係者做的考量與準備,為了那些不能說出口但仍要傳達的訊息而設置的細節。

他們沒有義務站在你的視角。他們看不到你看的東西,也沒有義務要看到--這正是為什麼路人的意見,我們應該要把它就安置在路旁;往心裡去就本末倒置了。這或許是一個人/ 企業變得高傲而惡名昭彰的開端,但不專注看著目標想辦法達成的話,這些犧牲最後都不會有意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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換個角度,世界上離譜的決策何多。當我覺得離譜到我會笑的時候,我可能不是他眼中的利害關係者,我沒有他掌握的資訊、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。



2016-10-05

努力

不是你的生活過得比較好,就代表你比人家多付出了多少努力。看多一點,再看多一點,你會發現其實你就是比人家幸運。這實在沒什麼好值得那麼驕傲的。

2016-05-17

‘Dealing with Ambiguity’



‘Dealing with Ambiguity’

從2016年開始我就一直被這句話挑戰。

如果是以前問我,我大概會毫不猶豫自信回答 "I'm good at dealing with ambiguity.",那是因為我們的工作性質就是充滿了 ambiguity。無時不刻在高速變化,變化到有時候根本是毀滅而不能稱之變化了。所以我當然是很擅長處理不確定性的...吧?

然而2016年彷彿是為了賞我耳光而生。到現在不過四月,她用上了各種手段挑戰我的神經:不確定的資源、不確定的人力、不確定的規格、不確定的deadline;不確定新的功能是否可以套用新規格;不確定新的產品何時可以發佈,或究竟有沒有發佈的一天......好吧至少我們都還活著,世界多美好啊。

跟剛畢業時那個很容易 freak out 的我比起來,現在的我可以忍受同時被100個 ambiguity 圍繞,竟然不至於抓狂,自己都暗暗吃驚(默想自己心理素質大概進步了很多)(或也可能純粹是年紀到了,波瀾不興)。但不管怎麼說,ambiguity 依然令生活隱隱作痛。牠是一頭在房間裡的大象,所有人都無法忽視牠,牠擠壓大家的生活空間,讓每個人都不舒適、心情不快,但是揍牠也沒有什麼用。你就是無能為力。

而,隨著近期各種失控狀況後來都慢慢被順利控制,我發現如果習慣了這隻大象,就會覺得其實牠也沒什麼。牠給大家帶來的心理壓力,遠遠大於金錢或時間的壓力;也就是說,ambiguity 讓你「很煩很煩很煩」,但是沒有什麼殺傷力--事情一樣是事情,並沒有變難做多少。

那些人們看了覺得「好厲害到底怎麼做到的」「怎麼能同時進行這麼多事的」,其中的難點可能就是 ambiguity。事實上,ambiguity 並沒有造成什麼實質的困難;它就像是高山上的一團雲,遠看一大塊模糊不明,走在其中其實一點阻礙也沒有。

並且 ambiguity(竟然)是必然的。只要我們成長,就必然做到更複雜的工作,面對更大的客戶,牽涉更多的組織;隨著規模變大,ambiguity 就變多了。房間裡一頭大象不夠,牠還呼朋引伴,帶上好幾頭。

我(可能會反悔不過)目前覺得,應付 ambiguity 最佳對策就是「把所有不確定性視為一個整體,然後無視它」,投入人力與資源做完目前所有能進行的部分,做完就收手。這有點像 John Nash 看到幻視或幻聽的情況:「我感受到,但是我拿它沒辦法,所以我無視它 and go on with my life.」

上面的影片是混沌擺 chaotic pendulums,以前在台中科博館看到過,為之著迷。是說如果情況無法預測,就退一步欣賞吧。

(原本想找三體運動但是那真的太失控了放不進同個畫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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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我寫了刪刪了寫,真正 post 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中;之前文中的那些困擾我的混亂因素,到了此時此刻連影子都沒見到了。(而又有新的混亂誕生了)


2016-04-08

關於神經病/ 精神病,或有病


就是病而已。


http://yihan28tw.pixnet.net/blog
很喜歡這個blog,她寫得真好,但我沒辦法讀。她描述的憂鬱太寫實,會讓我想起來病時的恐怖。會陷下去。

不太確定沒有憂鬱體驗的人會不會也一樣,讀了之後能「陷下去」,然後同感我們經歷到的事情。如果可以我很鼓勵大家試試看。

我對現實有一種戒心,這個戒心來自我對幻覺的戒心;我常常都在確認,我看到的東西別人也看到了嗎?我經歷的事情合乎常理嗎?這個世界並不理解我要假裝成正常人就花去多少氣力。如果說出「我比你們看到的要更好...」「如果沒病的話我會更有能力...」,這些話不過是夢話罷了。要做夢的話就真的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做,這個世界沒有興趣聽。

我喜歡標籤,標籤很好,標籤讓人生變得簡單有效率。客戶愛討價還價,給他貼個「愛殺價」的標籤,以後看到他你就知道要先浮報價格;異性動作輕浮,給他貼個「愛把妹」的標籤,以後看到他你就知道閃遠一點。我自己大量運用了各種標籤,所以不介意世界上充滿了標籤,我只是花非常多力氣,很小心不讓別人把「精神病」貼在我身上,這樣我走跳江湖比較容易。容易很多。

我覺得我現在能做的唯一有正面意義的事情,就是想盡辦法別把病傳給我的孩子。我希望他們成年之後,哪天聽到我說這事,會發出「啊,原來還有這種事啊」的驚嘆。


2016-01-22

冬夜


她參加朋友公司的忘年會,滿場都是不認識的年輕人;菜上到一半,她覺得招呼打夠了,跟主人敬了酒就告辭,離開充滿酒菜氣味的會場。她走到外面敷衍了一下門邊寒暄的人們,在冷雨中招到一台車就把自己塞進去。

這個冬天特別特別冷,滂沱大雨和綿密的冷雨又交替,下個沒停,好像整個城都要結凍一樣。車窗外黑夜中,各種色彩的燈光被雨切割得迷離抽象,她想著剛剛席間談話,好久不見的朋友各自開啟新的事業、新的工作、那些年輕的面孔相互勸酒笑鬧,明明外面是冷得要命的雨夜,會場裡好像不知道壞天氣一樣充滿活力。

她感覺到世界的中心像個巨大的齒輪,肯定又緩慢地離自己遠去,同時碾碎了某些像是骨頭之類、還是性格裡的什麼東西,散落一些堅硬的碎片在地上。她感到自己懸浮在一缸泥水裡,搆不著天也碰不到底。總覺得,不管怎樣,她對這個世界而言再也不重要了。不像以前那麼重要了。

- 我有足夠聰明嗎?
- 我有足夠努力嗎?
- 有足夠成功,或夠肯定自己會成功嗎?
- 我在做重要的事嗎?
- 我成了別人的笑柄嗎?

想著這些,突然發現十年前也有類似的場景,在冬夜雨中的計程車裡,二十幾歲的她們是整個世界最耀眼的那群人。酒、高跟鞋、黑色套裝、紅色唇膏,穿著入時,話語犀利。講的話都是什麼,現在早就不記得了,只記得那群年輕美貌、嬌縱銳利的同伴們,基本上不必任何努力就會得到全世界的目光和追捧;她們根本不怕黑。就算夜黑,幾個女孩抖一抖就能照亮半邊世界。而現在,天色一暗下來,她連自己的輪廓都快要看不見了。

那麼年輕,那麼有力,那麼美。在那個星辰般閃耀的年代,跟她們一起工作多麼開心啊。然後她突然意識到,自己正在走的路是多麼黑、多麼泥濘又孤單,她再也不會有像那樣的夥伴了。再也不會有那樣在幕前無憂笑著閃耀著的時刻了。再也不會有人像她當初那樣少不更事,又那樣和她互相扶持了。不管是通宵加班的夜晚、摸索著奮鬥的時刻、成功之後的歡呼,她都會只是一個人了。

她再也不想去思考那些不可能重現的歡樂日子,但對著窗外的雨,迷離破碎的燈火,她們高傲華麗的過去像是投影在眼前一樣逼人不能不直視。她全身的力氣都陷入了椅背,感到身體裡對逝去時光的喟嘆和惆悵漸漸展開擴大,像一塊溫柔的黑色天鵝絨,把她在冬夜的雨中暖暖地包覆起來。 #